蔺绍蹲在一旁,目光紧随她笔尖游走。只见她笔下线条流畅,主坝弧度、泄洪口位置、石料排列、引渠坡度……一一清晰标注,旁侧还密密写满注解。
“你这设计……为何坝基要嵌入山体十丈?”蔺绍凝神细看,忽而发问。
“因北侧山岩为青冈石,质地坚硬,若不深嵌,汛期水压过大,坝体易裂。”她头也不抬,语气如刀削斧凿,“且我设三道暗梁,以铁筋穿石,仿古法‘锁龙骨’,能抗百年一遇洪峰。”
蔺绍瞳孔微缩:“你说的是前朝工部失传的‘龙脊筑法’?那不是只存在于《河防备要》残卷中的记载?”
蘅芜终于抬眼,嘴角微扬:“你读过那本书?不错,正是‘龙脊筑法’。我六岁时,曾在一残壁上,抄下过三页。”
蔺绍怔住,雨声仿佛刹那远去。他看着她——湿衣贴背,面容清瘦,可眼中却有烈火燃烧,仿佛能烧穿这无边阴云。
他忽然低声:“你到底是谁?六岁能读《河防备要》,十三岁通晓水纹走势……你究竟读过多少我不知的书?”
“我不重要。”她垂下眼,笔尖不停,“重要的是,这张图能让五千亩旱地变成良田,能让三万百姓免于饥荒。”
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哭喊。
几名家仆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冲上山道,后头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,老弱妇孺皆有,个个满身泥水,抱着破席与小孩,脸上写满绝望。
“大人!大人救命啊!”一老妇扑跪在地,抱着襁褓嚎啕,“昨晚山洪冲了村子,房子全塌了!我们……我们没地方去了!”
蔺绍猛地站起,大步迎上:“谁是带队里正?出来!”
一名中年汉子浑身湿透,颤巍巍上前:“草民……草民李大根,是青石村的里正……全村四十户,死了六个,剩下这些人,连口热饭都吃不上……”
蔺绍眉头紧锁,环视众人:“城中不是设有赈灾棚?为何你们不在那里?”
“大人!”一名青年村民忽然哭喊,“棚子被雨水泡塌了!米粮都泡了,官差说……说要等上宪批文才发新粮……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!”
空气一滞。
蔺绍眼神骤冷,转身就走:“走,先回城,我带你们安置。”
“可是……大人,雨太大了!”陆廷章想拦,“您贵为相爷,若染了风寒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蔺绍头也不回,“人命比我的风寒值钱。”
一行人匆匆下山,冒雨疾行。最终,蔺绍命亲卫打开城西三间闲置的粮仓偏房,清理出屋,升起炭火,又令厨下速煮热粥。
蘅芜跟在他身后,默不作声地帮着安抚孩童,将炭盆搬到每一间屋内。
一名老翁哆嗦着问:“这……这真是给我们住的?能住多久?”
“住到新屋建好。”蘅芜蹲在他面前,轻轻将毯子掖好,“而且,不会再塌。”
老人眼眶一红:“姑娘,你们是神仙派来的吧……”
她没有回答,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。
回到总督府西院时,天已全黑。雨势更猛,院中积水已漫过台阶。蔺绍亲自提了一食盒过来,推开门,见蘅芜正就着烛火,将修建图仔细卷起。
“吃点东西。”他将食盒放在桌上,揭开,是热腾腾的鸡汤面与几样小菜,“你还没吃饭。”
她抬眼,淡淡一笑:“你也没吃。”
“我吃不吃不重要。”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,“倒是你……刚才是你提醒我把这些人安置在高处、通风、避湿——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
她吹了吹热气,缓缓道:“因为我住过。八岁那年,一场洪灾,我跟着难民群在官道边的破庙里熬了半个月。那庙地势低,夜里涨水,一夜之间淹死了十七个人,其中五个是孩子。我抱着弟弟趴在房梁上,熬到天亮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极轻:“所以我知道,一个棚子,若不防雨、不通风、不垫高,就是棺材。”
蔺绍手指微颤,忽然伸手,将桌上烛台拨得离她更近一些:“那你现在……怕吗?”
“怕?”她抬眸,火光映在她眼中,如星子跳动,“我怕的不是雨,是有人明明能救,却袖手旁观。”
他沉默片刻,忽而起身,走到门边取来一只木箱,打开,里面是几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粉末与碎块。
“这是你刚才在图上写的防水材料——石灰混桐油、黄土加糯米浆、还有竹筋编网……”他将东西一一摆上桌,“我让陆廷章去找,他看了直摇头,说这些都是农人糊墙用的粗物,哪能拿来修坝?”
“粗物?”蘅芜冷笑,拈起一块石灰,“可你知道吗?前朝长安宫墙,就是用糯米浆混合石灰筑成,千年不裂。桐油浸石,能抗水蚀十年。竹筋虽不如铁筋,但韧性极佳,遇震不断。”
她指尖轻点石灰:“大人,真正的智慧不在金殿之上,而在民间灶火之间。百姓用这些东西活命,我们却当它们是贱物,可笑。”
蔺绍盯着她,忽然低笑:“你说得对。是我……太轻慢了这些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沉下:“我已经下令,所有材料,今夜必须备齐。明日,无论陆廷章愿不愿意,葬龙潭——开工。”
蘅芜望着他,烛光下,他眉宇间那股凌厉与决断,让她心头一动。
她忽然道:“你知道吗?很多人说,女子不能治水,不能理政,不能上工坊画图……可我现在,不仅画了,还要看着它一寸寸筑起来。”
“那你怕不怕,有人要毁了它?”
“怕。”她坦然点头,“但我更怕,我不做,就永远没人做。”
窗外雷声滚滚,雨敲屋瓦如战鼓。
蔺绍忽然起身,走到门边,又回头。
“你若真能让这死潭活过来……”他声音低沉,却字字清晰,“我不只是向陛下请封你为官。”
他顿了顿,眸光如炬。
“我让你,名载史册。”
她怔住,烛火在她瞳中摇曳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。
她轻轻开口,声音却极稳:
“相爷,那今晚……我们再画一份加固图。我怕明日,有人想毁,也来不及。”
雨,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。
街巷如河,浑浊的泥水漫过青石板的缝隙,顺着低洼处汩汩流淌。屋檐下挤满了避雨的百姓,有的裹着破席,有的抱着熟睡的孩子,眼神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幕。一场山洪洗劫了村庄,也将城中本就脆弱的秩序冲得七零八落。